罗钦顺的谱论与族论
常建华 发布时间:2004-03-01
罗钦顺(1465-1547)字允升,号整庵,江西吉安府泰和县人。弘治六年进士,累官至南京吏部尚书,因耻与议礼派张璁、桂萼同列,于嘉靖六年(1527)致仕。里居二十余年,潜心格物致知之学。王守仁以心学立教,钦顺与之商榷,为学力排佛教,著有《困知记》。嘉靖二十六年卒,享年八十三岁,谥文庄。作为思想家,罗钦顺主张“气”为宇宙本体,反对心学,受到学者的重视。我还注意到罗钦顺之族谱序、祠堂记多系晚年致仕后的嘉靖时为泰和及吉安宗族所作,其中有比较丰富的谱论和族论,对于我们认识明嘉靖年间士大夫的宗族思想,了解明中叶泰和及吉安的宗族状况,是有一定帮助的。因此,笔者草成本文。
一、罗钦顺之谱序所见宗族与修谱
罗钦顺著有文集《整庵存稿》二十卷,其第九卷为序,有13篇族谱序文。为了了解罗钦顺笔下的泰和及吉安的宗族,也为了把握他的宗族思想的社会背景,我们据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制成下表:
序号 |
名称 |
迁居 |
族况 |
修谱人 |
关系 |
修谱情况 |
1 |
曲山萧氏 族谱序 |
文昌五季时自长沙 来定居庐陵曲山, 传世凡20 |
宋有县尹,7世有翰林修纂,明有尚书;守诗书之业 |
一道,桃源县丞 |
同府 |
县尹创修,修纂父继修,修纂与尚书补,一道等增并梓 |
2 |
南安林氏重修族谱序 |
十公由南安分居福建政和 |
一宁,明南京国子学学正 |
重修于怀兴从子一宁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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谱逸于兵燹,怀兴据先世所遗宗派图稍加编辑 |
3 |
泰和杨氏重修族谱序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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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士奇之族,宋有三人为登仕郎 |
义官光序,以资雄 |
联姻 |
明初与芳辑,士奇据以作谱,德敷续,正德再续,兹锓梓 |
4 |
书院罗氏族谱序 |
洞晦五代时由邑之中团里来居,20余世,族人数千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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处士尔辅及其子仁初 |
同宗 |
洞晦五世孙弘后始作,累累增修,兹锓梓 |
5 |
中塘张氏重修族谱序 |
颜斋由吉安吉水徙万安中塘 |
宋有大理评事,明有龙阳主簿 |
|
联姻而介绍 |
故有谱,元季遗,济远复作,兹再修谋锓梓 |
6 |
邓塘张氏重修族谱序 |
久居邓塘(泰和?) |
先世显者尤多 |
九瑞 |
族叔介绍 |
洪武、宣德两经修订,今又百余年,新谱锓梓 |
7 |
永新甘氏重修通谱序 |
南唐丹阳从矩家丰城,廷珪卒于吉安永新,子泰川遂留居,22世 |
宋吉州签判廷珪,明南京刑部员外郎亮 |
亮父封主事君 |
朋友 |
故谱为宋乱兵燹所焚,明初时济编辑,百年后亮父重增 |
8 |
金田符氏族谱序 |
宋宣和间守静自南昌来新喻,族数千指 |
族弟南京刑部郎中同和 |
布政司右参议致仕衍观 |
介绍 |
永乐作谱,岁久仅存残帙 |
9 |
龙陂谢氏族谱序 |
宋季发甫自吉安安福迁泰和龙陂,9世 |
由科贡而起者累见 |
仲武 |
同里世契 |
旧有谱,此为支派谱,锓梓有日 |
10 |
雷冈康氏族谱序 |
五代之际能甫自金陵来官泰和,家雷冈 |
宋累有中乡科者而未大显,永乐初显于梧州贰守 |
梧州贰守仲恭作孙续 |
介绍 |
仲恭据家传垂系图作族谱,其孙续编 |
11 |
桃林罗氏重修族谱序 |
唐吉州刺史崱卒于官,子孙留家庐陵,后三十三承事分居吉水,忠文分居桃林,承事至大参18世 |
明初有弘文馆学士复仁,宣德有工部侍郎汝敬,数十年来有贵藩大参璞、督府经历玮、靖江长史其祥 |
璞 |
朋友 |
宋嘉定间始作谱,后不断续修,是谱锓梓 |
12 |
义城黄氏重修族谱序 |
吉安庐陵黄氏,五代有讳国琛者,20几世,族众数千指 |
宋有为宣教郎、秘书、少监、郎官、饶守者,明有为知县、御史者 |
御史尊 |
同朝 |
故谱元季兵乱而逸,仅存部分世系,成化间修谱,至今50年,新谱将刻梓 |
13 |
上模曾氏重修族谱序 |
唐光州团练使庆自金陵来泰和文溪,六传至璋,迁上模 |
明中乡科登进士第者累累有人,有刑部左侍郎 |
上模、汶溪、杨梅三支合修 |
同里 联姻 |
故有谱,续于从,重修于省轩公,于兹70年 |
以上13 篇谱序中有11篇是为吉安宗族所修族谱而作,其中庐陵1篇、泰和6篇、万安1篇、永新1篇、吉水1篇,半数是家乡泰和县的。另外2篇,1篇是江西临江府新喻县的,1篇是福建建宁府政和县的。也就是说,罗钦顺之谱序反映的基本上是泰和及吉安宗族修谱的情形。
从迁居一栏看,泰和及吉安宗族是在唐、五代、宋之际定居的。始迁族有官员,也有平民。始迁以来历世20代左右,到嘉靖时这些宗族的规模一般是数千指,千指即一百人,数千指就是数百人。这些宗族历史悠久,规模不小。
族况栏表明,泰和及吉安宗族宋、明时代多有科举和仕宦者,有的官至侍郎、尚书甚至更高。具有文化和出仕者,也是这些宗族的特色。
修谱人中约半数为出仕者、半数为平民。
请序者与罗钦顺的关系中,除因慕名请人介绍的三四例外,其他则是联姻、同里、同宗、同朝或朋友关系,而且往往有两种关系交叉在一起,说明关系比较接近。
从修谱情况看,泰和及吉安宗族宋元时代多有谱牒,元季因兵燹亡残者为数不少。明初一般新修族谱,至嘉靖年间又进行续修或重修,而且要锓梓公诸于族,以广流传, 以宣教化。永新甘氏甚至“谱成告庙,人授一帙”。
谱名中有两点值得注意,一是吉安的11个事例里标明“重修”的达7例,与“修谱情况”一栏所记内容相符;二是除1例名为“通谱”外,皆是“族谱”,证之宗族实况,钦顺所序谱牒的确是宗族之谱,也说明“族谱”名称的流行。
罗钦顺的谱序正是为上述世家大族所写,他的宗族思想也是与他们的对话。
事实上,罗钦顺还在嘉靖二十三年(1544)以八十岁的高龄为本族续谱,并写下了《重修罗氏宗谱序》。据谱序可知,宋绍兴间,罗氏有自豫章来官泰和者,遂留家邑城东阙城,自阙城分徙闽、楚,世久而族蕃。其族谱先世尝两修,弘治甲子(十七年,1504)乃父又续修,钦顺事隔40年而重修。罗钦顺宗族与前述泰和及吉安宗族的情形基本一致。
二、罗钦顺谱序中的族论与谱论
罗钦顺对于世族的形成和维持进行了探讨。他在《上模曾氏重修族谱序》有专门论述,该序开篇即说:“语世族之盛,大率有三:源流深长,枝叶蕃衍一也;簪组蝉联,墙屋华润二也;才贤辈出,猷为克敏三也。三者之中,才贤为之本,苟有其人,则所以维持之者有其方,光大之者有其实,其实为江乡之所推重,岂直蕃衍、富贵云乎哉!”总结世族存在的三个原因:一是历史悠久、规模较大,二是出仕不断、经济富裕,三是众多有才华、贤德之人立志奋勉。而第三条为根本,是当地衡量社会声望的依据,不只讲前两条的蕃衍、富贵。在该序的最后部分,他进一步申论:“夫族之盛也以人,即是谱而观之,维持之方,光大之实,曾氏世有人焉,概可见矣。然余之望之也,岂不欲其人人皆为才且贤乎!夫富与贵身外物也,得之不得有命,人人有贵于己者,求则得之,诚于所不当为者,赧然而不为;所当为者,奋然为之如弗及,所谓猷为之克敏者,孰加于此。隐亦此道,显亦此道,身安而用利,伦叙而家肥,职修而业广。将其族,其盛也庸有既乎!”认为曾氏修谱即是族人有才贤的表现,希望其族人更加努力,人人向上,族盛不成问题。钦顺寄语殷殷,盖因曾罗同居上模,世有联姻,其曾祖母、母亲就出自曾族,骨肉之情,自有厚望。
关于人才与族盛的关系,罗钦顺还有说明。他在《雷冈康氏族谱序》指出:“子张子有云:‘子孙才族将大’。夫所谓才者,必其智足以知所当务,其志又能汲汲焉为之。君子之所先,莫大于文行,诚能汲汲焉用力于此,将所以大其族者,不亦有余地乎?莫非文也。而谱牒亦其一事,凡族之谱牒,非有才子孙出,盖亦莫能修之。谱牒不修,则本源弗明、昭穆弗辨,仁孝之道、雍穆之风鲜不微矣。前代虽有显者,其亦不复接于耳目,又安知践修之责之在于我,求其能免于卑陋而聿进于高明,岂不难哉。故善观人之家族者,即其谱牒之废举,而其昌大与否亦自可见。”将族人有才,归结为用力于“文行”,“有行以为本,有文以为华”,族可光大。认为修谱是才子孙当行之事,以维持仁孝之道、雍穆之风,使祖先的“风声事迹”呈现出来,教育子孙克承家风,光宗耀祖。提出看一个家族昌大与否,观察其谱牒之废举即可。关于仁孝之道行之于宗族的重要性,他有所论述:“夫仁孝之德,人心所同,保族亢宗,必此为务。苟能推一念之仁达于其所未至,则所以视祖宗之遗胤,自不容于不亲,有和睦而无乖争矣。推一念之孝,达于其所未至,则所以行父母之遗体,自不容于不谨,有善美而无邪辟矣。”而子孙承先启后才可以维持族盛,他又说:“凡故家大族,愈久而愈盛,非偶然也,必其作于前者功德有可称,足以为敷遗之本。承其后者,又能敦诗书饬行检,勤生务实,得所以引之之道,故宜历世绵长而繁衍昌大,有加无已也欤。”故家大族历世绵长而繁衍昌大的关键在于有祖先功德传世,子孙能够在“文行”方面“敦诗书、饬行检”,加上“勤生务实”。
罗钦顺较多地论述了族谱的功能,首先他认为修谱可以保族。前引钦顺所说,观察一个家族之谱牒废举即可知其昌大与否。他还指出:“世久而族蕃,谱不可无作也。谱作而源委明,昭穆辨,戚疏之分著,显晦之迹彰。一展阅间,必将惕然有动乎其中者。仁让之行、诗书之业,相与敦其所未厚,廓其所未宏,则于前为有光,于后为可大,此谱之所系未可轻视也。故凡有志于尊祖厚族以大其家者,未尝不以谱牒为重。”把族谱作为强化仁让之行、诗书之业的厚族大家手段。并批评一些名宗大族对修谱不重视,他说族谱 “有作于前,有续于后,斯其族为有人矣。世之名宗大族承休席宠,岂无才且智者,杰出乎其间,然所致美以夸耀一时,不过服食舆马宫室玩好而已,至伦谊所系如谱牒之类,求其有能究心焉者,指其可多屈乎?”名宗大族把心思用在谱牒者还不很多。当然,如同前面叙述的,宗族强盛不仅要修谱,更在于有人。罗钦顺在《中塘张氏重修族谱序》指出:“夫君子之作谱,盖本于尊祖睦族之心,而以维持久远无穷之计,然而犹虚器焉,族者所以睦者人也。”
罗钦顺还把修谱作为维持社会秩序的措施。他认为:“王化必自睦族始,而睦之之道,亲以恩亲,分以义正。自宗法废,而宗无所统,犹赖世之仁人君子作谱牒以联属之。”所谓“王化”,即儒家理想化的社会秩序,是通过睦族开始实现的,而睦族在宗法制废除后,要靠谱牒维持。他在《义城黄氏重修族谱序》也说:“盖闻人道莫大于尊祖,尊祖故敬宗,敬宗故收族。宗法既废,而收族之要,惟赖谱牒而已。”他还具体指出族谱的收族在于可使族人一同而相爱:“夫君子之作谱也,其心诚厚于仁,非以为观美也。万支一本,万派一源,视万犹一者,君子之本心,而谱者所以会万于一也。凡族之有谱,将俾观者皆知其本源之同,而辨于支派之异,虽异而同,则恩不可以不笃,虽同而异,则分不可以不明。其相爱也,有恩而相接也,有礼则宗法虽废而其族之所以睦,亦将无异于先王之时。盖谱之所系其重如此,而可以无作乎!”族谱所系,事关王政,自然重要。良好的社会秩序,也就是“人伦之明,风俗之厚”,他说:“族之有谱,所以著本原,详支派,别昭穆,辨亲疏。人伦之明,风俗之厚,实惟有系于此。故自昔知礼之君子莫不以谱牒为重,前有作矣,后必从而续之,凡以为久远无穷计耳。”
通过罗氏谱序,我们还可以了解到当时族谱文献学方面的一些情况。关于族谱内容体例,《曲山萧氏族谱序》增修,“惟于谱后别为事迹志,具载族人之显者本末及所得累朝诰敕,至于祠宇、祭田有关萧氏世德者,皆附录焉。”该谱除世系外,有事迹志和附录。事迹志当是借鉴志书体例。《南安林氏重修族谱序》介绍是谱:“首姓原,次世系图,又次世传,以及衣冠图、恩命录之类,凡十类,为一卷,卷如其类之数焉。”该谱分类有十项之多,比较细致。关于族谱的书例,《中塘张氏重修族谱序》说:“凡其生卒之岁月,娶某氏,葬某地,子男女几人,各详註于名字之下,而阙其所不知,可谓慎矣。”详于族人履历的记载。《永新甘氏重修通谱序》指出:“自签判始,每五世为图,一如欧阳氏谱法。然犹溯及钤辖,列书其世,以识其所自来。至十六世而别为六堂,子孙益重,则堂各为图,以便考览。或徙居他处,赘入他姓者,皆谨书之,名之曰通谱。”记载了通谱的编修方法。《重修罗氏宗谱序》还论述了家谱与国史的关系:“史为国谱,谱为家史,谱史之相为重”。此外,泰和宗族还兴五世图之作,如罗钦顺为人写过《上模曾氏五世图赞(有序)》、《秀溪张氏五世图赞》,后者为房谱。
明中叶的升平之世,促进了族谱的续修。罗钦顺指出:“窃惟文物之兴坠,虽系乎人,然其机未始不由于世道之升降。当元氏之乱,上下分崩,史多缺文,族无完谱。比国初平定,虽有贤者拾残补缺,惓惓焉不遗余力,然亦安能遽底于明备乎!迨兹累世隆平,文教洋溢,不惟朝廷之上遗文坠典一皆讨论修饬,以成焕乎之治。至凡民间族谱家乘可以昭先德垂后规者,或开其源而未竟其流,或但为一人之私藏,而未为一族之公器,亦往往旁收博采,灿然成编,锓之于梓,而公之于其族矣。……虽然族之大贵乎保之有道,时之盛贵乎出而有为,保大乘时之具,非诗书礼义何以哉。”与修谱同时,一些宗族还有其他建设,前引《曲山萧氏族谱序》附录所增为祠宇、祭田有关宗族制度的内容,说明宗族制度的发展。《书院罗氏族谱序》说该谱修纂者尔辅“尝置祭田、学田及役田,皆所以维持宗族子孙久远之计”。重视设置族田。罗钦顺也曾赞扬设立义田,希望“树之风声,以耸动四方”。
三、罗钦顺的宗祠祭祖论
《整庵存稿》卷二载有罗钦顺的三篇祠堂记,藉此我们可以考察当时宗族建置祠堂的情形和罗氏对建祠的看法。
其一,泰和西平胡氏祀先堂的事例。据《胡氏重建祀先堂记》可知,胡氏有旧堂,族之显者,镇江通判学固鉴于“敝且隘,上无以妥祖考之神灵,下无以容子孙之拜起”。于是进行改作,首捐俸金50两倡导。族人端威身任其成,根据族人的财力平摊,凡成年者各以比例出钱,又筹资150两。胡氏以二百余金,于弘治甲子(十七年,1504)重建成一座堂四楹、寝室二楹、带有廊庑厨库的祠堂。该堂“宏伟高明,加于旧数倍”。罗钦顺为胡氏甥婿,当胡氏请其为祠堂作序时,欣然命笔。
罗钦顺在记中对祭礼有一段重要论述,反映了他的祠堂祭祖观念。他提出:“窃惟古礼之幸存于今,才百什之一二,其涉于形器者虽可概举,至于精微之深意,知之明而处之当为难。姑以祭礼言之,如伊川程先生所行,则岁周于远祖;如晦庵朱先生所定,惟时举于近代。二先生皆命世之才,礼学之宗,而其所出乃不同如此,有志于礼者可不审乎!今吾乡大族往往皆有祠堂,祭礼之行,各有所受。盖周及于远祖者,近代之祭颇略而不专,致隆于近代者,远祖之祭或废而不举,揆诸人情皆未安也。夫合族以居,昭穆素辨,生同出于一本,心同萃一堂,则自始祖而下,岁事之修,宜有不容缺者,其自祢而上以至高祖,则当各随所继而于时祭每致谨焉。庶几远近有伦、恩义兼备,虽不能尽合于古,亦当无大谬已。然区区之见,未当就正于有道,今通判君方致镇江之事,进阶奉训大夫以归,其族人又多读书知礼,幸相与参酌余言而审处其当,使礼之行而乡人颂焉。曰胡氏祀先不苟如此,则岂不有以增于斯堂轮焕之美,而垂永世之规哉!”由此可知,罗钦顺是把祠堂祭祖作为礼制讨论的。他认为程颐主张祭远祖、朱熹主张近祖均值得重视,在泰和大族建祠堂普遍,所行祭祖礼受到程朱影响而各有不同,不论强调祭祀远祖或是近祖,均有偏颇,不符和人情。他主张始祖而下的远祖当岁祭,高曾祖祢近代祖先由其子孙时祭。如此兼顾了远近和恩义。罗氏也知道他的主张不能尽合于古礼,且未同研究礼学的人讨论,但是他仍然提供给建祠者参考,并被采纳。罗氏还把这一礼学实践,视为垂永世之规,表现出相当的自信。罗氏之所以提出折中程朱的主张,既是保存二者的精微之深意,也是从人情出发制定礼仪,坚信无大谬。
其二,广东肇庆高要陆氏祠堂的事例。据《清塘陆氏始迁祖祠堂记》可知,陆氏世居高要大路里,宋季之乱,文镇始迁清塘。文镇死后葬大路里的蛇州冈,有腴田二百四十余亩供祭扫。明代族人陆汝为“既谢灵璧教事而归”,率其族人创建祠堂,祭祀始迁祖文镇。陆汝为向族人提出:“礼严报本,有如府君(指文镇)功德,子孙盖百世赖之,祭之岂可不以礼?家无祠而祭于墓,如礼何?”受到族人赞成,于是在弘治辛酉(十四年,1501)建成墓祠。“堂六楹间,有门有序,其制高敞宏深”。每年清明节祭祖,“族有大事则亦于此祭告”。该墓祠是始迁祖祠堂,墓祭始迁祖汉唐以来已成习俗,但是建墓祠祭祀始迁祖尚有争议。罗钦顺在记文中有三处对该祠加以评论,一处说祠始迁祖是“盖以义起者”;另一处讲“斯祠之建,诚可谓合于义矣”;再一处认为文镇享受子孙祠祭“礼亦宜之”。看来罗氏也认为该祠并不合于古礼,而主张礼以义起,可以从权处理。罗钦顺与陆汝为“尝有科场之旧”,故从其请而作祠记。
其三,泰和王氏祠堂的事例。据《泰和山东王氏祠堂记》可知,宋淳祐中益斋路经泰和山东里,喜欢此地风土,命小儿子季可居里之下洲。季可四子,长次又分居上洲,相距仅里许。“下洲旧有祠堂,历年滋久,亲尽服穷,而祠益废。”明中叶族之有才学、德行之人履文等聚族商议:“木有本水有源,惟益斋府君吾阖族数千百指所从出也,其(当是“岂”字)可忽忘!必祠而事之。保本之义,庶乎其少尽耳。”结果众皆响应。该祠建于嘉靖戊子(七年,1528),“即遗址作前堂四楹,后堂二楹,外为大门,表以绰楔,深广悉仍其旧。后堂以藏主,前堂以陈俎豆。岁以清明日有事于益斋府君,季子及四孙配焉,礼也。其四代之祭日皆更卜,去祠堂远者则于正寝。礼制既协,而情义亦周。”值得注意的是,王氏不仅祭祀远祖,也祭祀近四代祖先,与罗钦顺的主张一致,所以罗氏“嘉其所举合义”。事实上罗钦顺还有感而发,在记文的开头说了一大段话:“礼之行于家者,惟祭为重,所以报本而追远也。此人道之大端,孝子慈孙之至情也。去古虽远,遗经尚存,制度仪文犹有可考。而因陋就简,其来已非一日,虽贵极卿相,有家庙者亦云鲜矣。知礼之君子,盖深病之,于是乎祠堂之制起焉。其为制也,盖参酌古今之宜而通乎上下者也。是故家有祠堂,则神主有所藏,人心有所系,昭穆有序,尊亲并隆,仁让之兴未必不由乎此,其有裨于风化岂小哉。”罗氏基于家庙制度难行,祭祖可兴仁让,有裨于风化,肯定了参酌古今之宜而通乎上下的祠堂之制。
此外,《整庵存稿》卷一还有两篇记文有关祠堂问题。一是《上模曾氏续置祭田记》,记载了曾氏祠堂。说“上模曾氏所居有上下村,下村故有祠堂,有祭田,岁以中元日行事,凡在陪位与燕,列者颇有,义例为之损益,然常不下千数百指,可谓盛哉。成化间堂宇颓敝,租入或不登,先世坟茔着散在他方者,亦旷不时省。其族之杰曰士举翁,力倡族人修辑经理,且于堂右作祭扫亭,以视牲杀,左作宴会亭,以展旅酬,而祠之规制亦备。”正德初元,曾氏31人鉴于祭祖简略,商议各出己资购田,事成请罗氏赐记。可知泰和上模曾氏故有祠堂,成化年间扩展,正德初又增加祭田,祠堂祭祖制度在明代不断发展。
二是《沅州守素庵曾公祠记》,记载泰和文水曾氏祠堂。该祠系专祠,祭祀由云亭乡迁于文水的曾瑀,瑀字儒玉,号素庵,官至沅州守,有七子。素庵死后,其子桂阳县令曾宪与诸兄弟商议:“先公官至大夫,基开文水,所以覆载我后人者,功德甚盛。子子孙孙讵能一日而忘报耶。夫情之所不能忘,则礼固有当讲者矣。”于是达成协议,“乃刻木肖公像,奉为文水开基祖,祠于正寝之东,创置祭田若干亩,以次收其租入,具品物,岁以中秋后一日公之生旦,迎神像出莅中堂,致特祭焉。”并配以原配和继配夫人。罗钦顺对此评论道:“予观桂阳兄弟之意,盖以文水之迁,实子公始,子孙将百世赖之,异时虽服穷亲尽,报本之祭,断不容已。然必自今有举,则以嗣以续,庶乎可至于无穷,而公得常食其报。虽考之于古,未必尽合,要其心之笃于孝,则贤于流俗远矣。宁不为君子所取乎!”由上可知,该祠是以名人专祠的形式作为家族祠堂的,所祭个人是作为始迁祖存在的,这样的祠堂必然会发展成服穷亲尽族人仍然祭祖的宗祠。这是一所特殊的祠堂,从建于正寝之东来看,建祠者似乎参考了朱熹《家礼》,但牌位设置与祭仪不同于《家礼》。罗钦顺也深知于此,指出与古礼未必尽合,然而却以出于孝道加以鼓励。罗氏说,因与桂阳兄弟有文字交,故从其请作是记。
最值得注意的,是罗钦顺不仅仅主张折中程朱同时祭祀远祖和近祖,还付诸实践,修建了本家族的大小宗祠。《整庵存稿》卷十五收有祭文两篇,一篇是《祭告始迁西冈祖大观府君请神主入新祠文》:“倾年改作祠堂,幸底完美,乃涓吉日,用妥明灵,位正厥中,礼从其旧。质堂府君位下子孙神主序列于左,章山府君位下子孙神主序列于右。谨以牲醴,用伸虔告,灵其降鉴,是止是绥,祐我后人,永永无斁。”该文无写作年代,因本卷按年编排,前一篇《谒族高祖乐志府君墓告文》作于嘉靖六年,而是年为罗钦顺致仕之年,故新祠当是改作于致仕不久。该祠所祭始迁西冈村祖先大观府君系阙城罗氏六世祖、罗钦顺高祖之曾祖,大观府君与罗钦顺已出五服,新祠主祭大观府君神主,是一座大宗祠。另一篇是《祭告三代考妣请神主入小宗祠文》,其文曰:“倾作小宗祠堂,幸底完美,式遵国典,以妥明灵,兹奉显曾祖考妣神主入居右第一室,显祖考妣神主入居左第二室,显考妣神主入居右第二室,亡叔凯风秀才神主祔于左序,故嫔赠淑人曾氏神主祔于右序。”该文也无写作年代,列于前文之后,当是大宗祠建成不久所作。该文为曾、祖、考三代神主入祠而作,祠中左第一室当是已有高祖神主,确如祭文所说,是遵照国典祭祀四代祖先的小宗祠堂。依据罗钦顺的官位,实际上就是家庙。由上可知,罗钦顺在致仕不久重视宗族制度建设,完善了本族的大小宗祠。罗氏大宗祠的设立,是对传统宗族制度的违礼愈制,或许反映了嘉靖初年士大夫宗族建设的动向。
四、结语
罗钦顺关于宗祠祭祖的观念,他的族论和谱论,均与泰和的人文环境、社会环境分不开。从本文第一部分我们对谱序的分析可以看出,泰和多唐宋以来的世家大族,出了不少因科举成功而仕宦者,有重视儒学和文化的传统。罗钦顺谈到泰和的士人时说:“泰和自国初以来,号称多士,其尤显者,文学勋业往往追配古人。或乃颠踬于时,负其才终不获展,而深培厚积,以大放厥辞者,亦多卓然有可称述。”泰和士人的文化修养深厚。不仅如此,泰和普通百姓文化素质也较高,且形成了比较安定的社会秩序。罗钦顺指出:“吾泰和旧称忠义邦,其民多士。虽不为士业,亦往往通章句,能操笔记姓名。其治生甚勤,野无寸土之旷,老长旦暮相与教,诏其子弟率在于孝弟忠信,敦礼义,尚廉耻,先公家之奉而后其私图,故其民至为易使。”似乎泰和民间是一个耕读传家的社会。在这样的社会,重视宗族的观念也有深厚的基础。本文第二部分指出了罗钦顺关于世族的形成和维持、人才与族盛的关系、族谱的功能、修谱维持社会秩序等方面的观点,如果我们将其同明初内阁大学士、泰和人杨士奇有关宗族的论述相比较的话,就会发现杨士奇均已有所论述。由于杨士奇的显赫地位以及其文集早在正统年间就已刊出;罗钦顺也曾为士奇宗族写过谱序,称赞杨氏世德之盛,可知他的宗族观念受到了杨士奇的影响。特别是罗氏关于“文行”和谱牒与世家关系的论述,与士奇有关看法如出一辙。可以说,宗族的故家观念形成传统,一脉相传,反映出泰和世家大族为中心的社会特点。罗钦顺宗族观念中最值得关注的是宗祠祭祖的观点,他把祠堂祭祖作为礼制讨论,认为程颐主张祭远祖、朱熹主张近祖均值得重视,并提出折中程朱的主张,既是保存二者精微之深意,也是从人情出发制定礼仪,而主张礼以义起,可以从权处理。罗氏基于家庙制度难行,祭祖可兴仁让,有裨于风化,肯定了参酌古今之宜而通乎上下的祠堂之制。罗氏不仅鼓励他人建祠祭祀始祖,还在本族设立大宗祠,身为著名学者而不惧对传统宗族制度的违礼愈制,或许反映了嘉靖初年士大夫宗族建设和维护社区社会秩序的动向。
《中华族谱研究——中国族谱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》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0年11月版。
常建华
男,教授,博士生导师。1957年生,南开大学历史系毕业,历史学博士。主攻中国社会史、明清史。先后在日本爱知大学(交换研究员,1994.4-1995.4)、韩国汉城大学(特别研究员,2001.8-2002.8)以及台北的中央研究院中山人文社会科学研究所(访问学人,2002.12)进行学术研究与访问。担任南开大学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副主任(2000年成立以来)、南开大学历史系中国古代史教研室主任(1991年以来),兼任中国社会史学会副会长暨秘书长。著有《宗族志》(1998)等著作,1984年以来发表学术论文及杂著百余篇。招收中国社会史、明清史方向的研究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