（1）师说

邓先生当土苴六经之后，独发好古精心，考先圣人之遗经，稍稍补缀之，端委丽然，挽学者师心诬古之事，其功可谓大矣。乃其学实本之东廓，独闻惧谨独之旨，则虽谓先生为王门嫡传可也，余尝闻江西诸名宿，言先生学本修，罗先生本悟，两人断断争可否，及晚年，先生竟大服罗先生，不觉席之前出。考其《祭罗先生文》，略见一斑。则罗先生之所养，盖亦有大过人者，余故择其吃紧真切者载于篇，令后之学莽荡者，无得藉口罗先生也。

（2）泰州学案

罗汝芳字惟德，号近溪，本江西南城人。嘉陵江靖三十二年进士。知太湖县，擢弄刑部主事。出守宁国府，以讲会乡约为治。丁忧起复，江陵问山中功课，先生曰：“读《论语》、《大学》，视昔差有味耳。”江陵默然。补守东昌，迁云南副使，悉修境内水利。莽人惊迤西，迤西告急。先生下教六宣慰使灭莽，分其地。莽人恐，乞降。转参政。万历五年，进衷，讲学于广慧寺，朝士多从之者，江陵恶焉。给事中周良寅劾其事毕不行，潜住京师。遂勒令致仕。归与门下走安成，下剑江，趋两浙、金陵。往来闽、广，益张皇此学。所至弟子满座，而未常以师席自居。十六年，从姑山崩，大风拔木，刻期以九月朔观化。诸生请留一日，明日午刻乃卒，年七十四。

少时读薛文清语，谓：“万起万灭之私，乱吾心久矣，今当一切决去，以全吾澄然湛然之体。”决志行之。闭关临田寺，置水镜几上，对之默坐，使心与水镜无二。久之而病心火。偶过僧寺，见有榜急救心火，以为名医，访之，则聚而讲学者也。先生从众中听良久，喜曰：“此真能救我心火。”问之，为颜山农。山农者，名钧，吉安人也。得泰州心斋之传。先生自述其不动心于生死得失之故，山农曰：“子不观孟子之论四端乎？知皆扩而充之，若火之始然，泉之始达，如此体仁，何等直截！故子患当下日用而不知，勿妄疑天性生生之若息也。”先生时如大楚得醒。明日五鼓，即往纳拜称弟子，尽受其学。山农谓先生曰：此后子病当自愈，举业当自工，科第当自致，不然者，非吾弟子也。已而先生病果愈。其后山农以事系留京狱，先生尽田产脱之，侍养于狱六年，不赴廷试。先生归田后，身已老，山农至，先生不离左右，一茗一果，必亲进之。诸孙以为劳，先生曰：“吾师非汝辈所能事也。”楚人胡宗正，故先生举业弟子，已闻其有得于《易》，反北面之。宗正曰：“伏羲平地着此一画，何也？”先生累呈注脚，宗正不契，三月而后得其传。尝苦格物之论不一，错综者久之，一日而释然，谓“《大学》之道，必在先知，能先知之则尽。《大学》一书，无非是此物事。尽《大学》一书物事，无非是此本末始终。尽《大学》一书之本末始终，无非是古圣《六经》之嘉言善行。格之为义，是即所谓法程，而吾侪学为大人之妙术也。”夜趋其父锦卧榻陈之，父曰：“然则传不分乎？”曰：“《大学》在《礼记》中，本是一篇文字，初则概而举之，继则详而实之，总是慎选至善之格言，明定至大之学术耳。”父深然之。又尝过临清（今属山东省），剧病恍惚，见老人语之曰：“君自有生以来，触而气每不动，倦而目辄不瞑，扰攘而意自不分，梦寐而境悉不忘，此皆心之瘤疾也。”先生愕然曰：“是则予之心得岂病乎？”老人曰：“人之心体出自天常，随物感通，原无定执。君以夙生操持强力太甚，一念耿光，遂成结习。不悟天体渐失。岂惟心病，而身亦随之矣。”先生十有五面定志于张洵水，二十六面正学于山农，三十四面悟《易》于胡生，四十六而证道于泰山丈人，七十而问心于武夷先生。先生之学，以赤子良子、不学不虑为的，以天地万物同体、彻形骸、忘物我大。此理生生不息，不须把持，不须接续，当下浑沦顺适。工夫难得凑泊，即以不悄凑泊为工夫，胸次茫无畔岸，便以不依畔岸为胸次，解缆放船，顺风张棹，无之非是。学人不省，妄以澄然为心之本体，沉滞胸隔，留恋景光，是为鬼窟活计，非天胆也。论者谓龙溪笔胜舌，近溪舌胜笔。顾盼去欠，微谈剧论，所触若春行雷动，虽素不识学之人，俄顷之间，能令其心地开明，道在现前。一洗理学所谓鬼窟活计者，亦是寂子速道，莫入队界之呵，不落义理，不落想像，先生真得师祖禅之精者。盖先生之机，洋溢天地间，是其流行之体也。自流行而至画一，有川流便有敦化，故儒者于流行体也。自流行而至画一，有川流便有敦化，故儒者流行见其画一，方谓之知性。若徒见气机之鼓荡，而玩弄不已，犹在阴阳边事，先生未免有一间之未达也。夫儒释之辨，真在毫厘。今言其偏于内，而不可治天下国家，又言其只自私自利，又言只消在迹上断，终是判断不下。以羲论之，此流行之体，儒者悟得，释氏亦司得，然悟此之后，复大有事，始究竟是流行。今观流行之中，何以不散漫无纪？何以万殊而本？主宰国然。释更不深造，则其流行者亦归之野马尘埃之聚散而已。故吾谓释氏是学焉而未至者也。其所见固未尝有差，盖离流行亦无所为主宰耳。若以先生近禅，并弃其说，则是俗儒之见，去圣亦远矣。许敬庵言先生“大而无统，博而未纯”，已深中其病也。王塘南言先生“早岁于释典玄宗，无不探讨，缁流羽客，延纳弗拒，人所共知。而不知其取长弃短，迄有定载。《会语》出晚年者，一本诸《大学》孝弟慈之旨，绝口不及二氏。其孙怀智尝闷《中峰广录》，先生辄命屏去曰：“禅家之说，最令人躲闪，一入其中，如落陷井，更能转头出来，复归圣学者，百无一二。”可谓知先生之长矣。杨止庵《上士习疏》云：“罗汝芳师事颜钧，谈理学；师事故清虚即宗正，谈烧炼，采取飞升；师僧玄觉，谈因果，单传直指。其守宁国，集诸生，会文讲学，令讼者跏跌公庭，敛目观心，用库藏充馈遗，归者如市。其在东昌、云南，置印公堂，胥吏公堂，胥吏杂用，归来请托烦数，取厌有司。每见士大夫，辄言三十三天，凭指箕山称吕纯阳自终南寄书。其子从丹*，死于广。乃言日在左右。其诞妄如此。”此则宾客杂沓，流传错误，毁誉失真，不足以掩先生之好学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