于乎！念庵先生逝凡三雨露矣。其孤世光，以嘉靖乙丑(1565)七月十五日，卜葬近里、同江赤石潭之原。 又一年，世光偕其戚鲁于野、同亨门人王暹、鲁乾亨、罗征竹等编纂其遗事，以书抵西川，告同门生直，属为先生行状。同门茶陵刘应峰、同邑王托、欧阳昌继以书曰：是学术所系，不可不勉。直念先生逝之先三月，尚无恙，而移缄日，朝闻夕死，喜为近之语，若为永诀者。直读之盎然。遽求东归，乃先生竟弃去，未能启手足，侍含禭，摧心裂肝，茹恨终天。 盖非独侗浅不足发先生渊蕴，诚亦有不忍言焉。第舍实则无为，既厥衷矣，直可已乎。昔岁乙卯，闻先生侨寓楚山废书院，坐三月，恍然大觉，贻书及友人道林蒋公信，大略言此。心中虚无物，旁通无穷，无内外可指动静，可分上下四方往古来今，浑然一片，而吾一身，乃其发窍，非形迹能限。是故纵吾之目，天地不能满吾视：倾吾之耳，天地不能出吾听：瞑吾之心，天地不能外吾思。古人往矣，其精神即吾之精神，未尝往也。四海远矣，其疾痛即吾之疾痛，未尝远也。 是故，感于亲而亲，吾无分于亲也。有分吾与亲斯不亲矣。感于民而仁，吾无分于民也，有分吾与民，斯不仁矣。其感于物亦然是，乃得之天者。固然如是，而后可以配天。故曰：诚者，非自成，已而已也。尽己之性，则亦尽人物之性，故为天地立心，万物立命，往圣继绝学，万世开太平，非自任也。又日：知吾心体之大，则回邪非僻之念，自无听容：得吾心体之存，则营欲卜度之私，自无所措。然此特自知不以语诸人，第谓此万物一体旧说，未有省也。又尝贻其门人尹辙亦云。且曰：阳明公万物一体之论，实此为胚胎。又曰：阳明公后殊未见其比。 直时寓都中，奉读二书，慨然叹日：大哉渊乎！何幸尧舜以来，正脉逮兹罄泄，此非先生言，程陆二子实言之。程子日：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，莫非已也。又日：此道与物无对，大不足以名之，天地之用皆我之用。陆子曰：宇宙内事，即吾分内事，吾分内事，即宇宙内事。非二子言，孔子、子思、孟子实言之。孔子日：天下归仁。子思日：上下察。孟子曰：万物皆备于我。非孔子、子思、孟子言，尧舜、禹稷、伊尹之心，实见之。尧舜始以天下得人为忧，终以天人与人为悦。禹稷饥溺由己，三过不入。伊尹耻君不尧舜，若挞诸市，一夫不获，引为已辜。此数圣人者，岂皆好为其大者哉。又非独数圣人之心，吾人之心实有之。于乎自尧舜、孔孟后乃得周程数子，自周程数子后得阳明公。当阳明公之始倡斯道，及门得者诚有人矣。其后渐涉异同，今之语万物一体者，尤伙诘其所以。则唯泥于西铭同理气之说，而不知天地万物之本，出吾心也。至数十年后私淑而自得者，则惟先生一人而已。虽然苟不至德至道不凝，先生其必有凝之者矣。 按先生罗氏，讳洪先，字达夫。既长，读书至克念作圣，遂自号念庵居士。其先，由豫章徙庐陵，唐懿宗时，讳崱者，居戡村，至十四孙志大，婚吉水谷村李氏，始居谷村之橙溪。遂为吉水人。志大孙珙入国初举茂材，为仁和县丞，贬交趾，子朋寿夭无子，以侄昌寿子，庆同后之。庆同者，即先生所传善庵府君。大度轻财者是也。是为先生高祖，生曾祖良，贡补广海卫经历。生祖玉，赠奉直大夫、兵部武选司员外郎。配周氏，赠宜人，生双泉公，讳循，字遵善。公附籍陕之白河，举进士，仕至山东按察司副使。为人慷慨质厚，初署武选，首罢刘瑾爪牙凡二十八人。尚书王敞至膝行瑾前祈免，憝公持益坚。尚书窘莫夺。陕中同年李宪，羽翼瑾得通政，导公，公却之。瑾败，宪摈故党缩匿。公独载酒郊别，宪伏地哭曰：公古人、古人两守剧郡，咸以廉惠著称。 公配谷村李长史公某女，封宜人。以弘治甲子十月十四日子时生，先生诞降之期，适双泉双自白河挈家起复寓京师。复除工曹，理吕梁洪，遂以命名。 先生神颖殊绝，身不逾中人。方面秀眉，修髯皙肤，吐音铿然。目无游睇，自童端重，不为嬉弄。才五岁，梦至通衢红楼，夹映百货，沓集市人肩摩，自知为梦，呼曰：“汝往来者，皆吾梦中，尚自攘攘何耶？”拍手大笑，遂觉。告李宜人，闻者，知非埃盍人也。 八岁，属对语奇，长史公惊曰：“汝当为大大夫。” 九岁始，就塾师三年，授尚书，窃读古文，遂喜为古文辞，慨然慕罗一峰之为人。 方十五，闻阳明王公讲学虔台，心即响往之，遂卑视举子业，常敛目端坐，同舍生谯让之曰：“是罗道学先生耶。”比传习录出，先生奔假手抄，玩读忘寝，往往脱颖见篇章间，同舍生益惊避之。 年十九始，就试补邑庠弟子员。 二十三举于乡。时双泉公偶感疾，遂辍会试侍疾。适里中谷平李公中家食，乃偕王鲁直，某周钦之子，恭师事之。公端严有守，学以闲邪为训，语具先生所著谷平公传。 年二十五赴会试，明年举南宫，比廷试，世皇帝亲阅，奉御批云：“学正有见，言谠而意必忠，宜擢之首者。”赐进士及第第一人。官翰林院修撰，先生方闻报无矜喜色，心怦怦念双泉公不置。 次年正月，遂请告南归，至仪真，病几殆，留数月愈。乃谒谷平公浙邸，订其旧学方病。时有派州富人王纪者坐事，为同年项瓯东某按治，乃饰名姝介万金，谒求解，已峻拒之矣。而项闻之，微以意尝先生，先生辞益厉，项叹服，遂定交为深。分既归，悔曰：“纪所遗当拒，而罪不当死。”久之，有同年饶比部录刑江北，致书生之，已弗逮矣。为之怃然。 是后二年，先生侍双泉公于家，公训饬不殊童稚，言动少错，辞色必厉。客至，令衣冠行酒，拂席授儿，无不忻忻从事。又明年壬辰，有诏檄诸告者过期，公趋之。行至京，补原职。时南野欧阳公德今、元相存斋、徐公偕共事馆中。先生每过从论学，归辄缀记，久之遂载帙矣。 次年二月，克经筵官躬展御书，三月陪祀孔庙，听讲彝伦堂，俱锡宴。五月，忽梦别双泉公，伏地哭大恸，悲极而醒，泪零枕席，心掉不能出户，日未晡而公讣音至矣。先生痛欲绝，奔归至扬子江，舟人难之，先生曰：“吾不得见父，奚用身为？”疾驱抵家，即丧次三年，哀不入室，蔬食水饮，葬祭以礼。常携二弟寿先、居先，出寓近里玉虚观，四方士友来会颇众。同邑罗公侨贻书讽居丧讲学非宜。先生复书略云，春来以弱体多疾，因处舍旁之玉虚观，盖亦窃居庐之意，而便静养之功，求免于辱丧焉耳。而周子钦之聚友切磋，某亦或侧坐，闻其绪论，其会则诸长者主之，某不欲避嫌引去，盖主于求益，固非敢以开讲为也。若夫开讲者，以身淑人，而非淑诸人者也。是乐育者之责，而非哀疚者之有事也。昔者，东莱吕子行之矣，象山责之，以为非礼。夫以俨然衰服，而乃纳贽帛、拥皋比，则何异于墨衰即政，非惟礼之弗宜。顾精力有限，亦恐有所弗暇也。 服既阕之二年，李宜人病痹，先生废寝食，躬饮膳药必手烹，溲必亲觇衣不解带者数月。诸妇请代，宜人不许，曰：“出吾儿躬亲者吾享之安。”居丧痛慕，执礼弥殷，一日读楞严经，得返闻之旨，遂觉此身在太虚，视听若寄世外。友人睹其颜惊服，先生忽自省曰：“嘻殆哉！是将入禅那矣。”乃悔置前功，笃志求孔孟正脉。必繇濂溪之无欲，朔而上之。居常与同郡东廓邹公守益，及诸同志切剖无虚日。次年，迁厝双泉公、李宜人于庐陵之盘龙山。己亥，推补宫寮，改左春坊赞善。赴召道南都，两入城晤同志，与王龙溪畿极论无欲之旨，至维扬，趋会心斋王公艮，咸相质辨。心斋一见，期以孔子大成作歌赠焉。先生登舟感切，著冬游记。又为歌曰：“父母生我身，师友成我仁，我身如不仁，形神皆不真。” 闻歌乃易箦受，言永书绅，谁知百年内二义无疏，亲读者咸为感奋。逾岁，抵京入春坊进讲，与其友唐荆川顺之、赵浚谷时春居相比，荆川每语先生之学，辄倾诚叹服，而浚谷生西北未悉也。一日邀先生出游，属其内子谒曾夫人，窥室中一无有。乃曰：“罗君内外嚼然若此。”繇是三公交好浸密，曰相期许以天下自任，中外咸称异之日三翰林云。时，东宫未定，朝仪浸闻有它异。先生乃与二公各上疏，请预定东宫朝仪。已而忤旨谪为民。先生出京，与荆川各买小艇联发。角巾布袍，萧然世外。每暇，共编图史。日书字万余。咸寓运甓意。 既归二年，二弟请析居，先生尽推先世田宅，咸令主焉。乃于舍外，别建一宅居之。题：云芸馆。先生自归田，削迹城市。应酬、礼文、辞受、取与咸裁以义。世局时格，秋毫靡徇人不敢干以私。尝日： “此吾当然非为免毁誉而为之者。”素悯通邑多虚粮乃贻书上官，力请丈量其广阡陌者，至为毁言撼。阻先生日：“病民孰逾此乎？毁何可恤。”复为书促郡县，竟成之。时郡中东廓、南野二公，及双江聂公豹成家食，又有彭石屋簪、刘狮泉邦采先生，每特往访，会者至数百人。先生性韧谦抑，抑求丽泽，未尝以言词先人。然瞻其容，止者非僻，为之潜消，一时荐绅青衿，快睹景行，有不假言辞之末者矣。仲弟寿先，病返家视药，既卒。哀楚累月，寝食失常，其友爱笃至如此。久之，游衡岳，门人尹辙、王托、刘天健从？为文盟告岳神，及白沙先生祠。语载集中。山绝项为祝融峰，峰下为会仙桥。桥外石可二尺，侧出悬不测，人无至者。先生蹑足而登，放歌而坐。徘徊乃返。过观音岩，有僧楚石者，不出岩八年矣，至是迎见。且曰：“吾尝受异僧外丹，无足传者，今以授公。”先生曰：“吾道自足，宁演此乎？” 拒而不受。 丙午，季弟居先如南雍，送至金陵，过毗陵访荆川，夜语契心相对跃，曰：“庶几千载一遇乎！”遂达旦不寐。时先生与荆川皆以重名为海内宗依，所至聚观望之若仙。然荆川自以博大不如先生雅，曰： “念庵之学平正。”而海内士亦以是定二公所诣云。十月，辟石莲洞。洞故虎穴，荆莽蓊郁，不知年矣。先生异之，遂加攘剔，阅其中容可百余人，远望类莲花，故名。先生自是多洞居。钱绪山德洪偕龙溪邀会如青原士友，同声至者百数十人。先生多告以去欲除根之方。订约择龙虎山中为江浙会所。先生遂预赴龙虎之迁岩，过冲玄观，登爱山楼，意甚悦之。迟诸君子未至，为书璧。归一日，坐洞中有悟。恍惚大汗洒然自得，问者曰：“到此能无续断乎？”先生哂曰：“今固去了，又在也。”邑令王西石之诰，以先生聚讲无所，遂修玄潭之雪浪阁。既成，集士友大会。西石自是日津津响学矣。先是吉水兑米贮县仓，纳户市米集谷沙移运，水次展转多费，运户买补类破产。先生恻焉。乃言邑令，率乡人建仓同江水次，纳户就办贮仓，遂免前患。已而五乡咸因取法，至今利之。庚戌闻虏逼都城，先生目不交睫者月余，已而病作几不起。于时友人有以仙学招者，先生寓书拒之。始先生谓儒者之学，在经世而无欲为本。夫唯无欲，然后用之：经世者，智精而力钜。自后，儒失传，尽主多识，本末倒易久矣。天地之运。不息，必有所寓，以显其神，失此得彼，不得不旁落释老之徒。若儒者，能不自惑于本末之故，取其所长以相激，发比诸陶渔蒭荛，则周程大儒，固有之矣。故雅于二氏徒侣，未尝尽绝。然不知者辄以相招，至是寓书谢之。然后知先生毅然一出于正，非众人能测识也。先生又以晚宋号理学者，无虑数十家，其书连数千百卷，往往谬于理气动静之分。漫衍赘复，益无以见圣人用意之微。读之使人心烦目眩，亦孔氏一厄也。至近时传良知之学者，又多失本指。语知矣，而不必良语；良知矣，而罔致知之功。一闻用功语，辄生诧讶。过在于任心流行，而不复辨。欲遂于圣贤所凝聚兢业之功，尽与扫除，其弊将哆于晚宋支离之失。使阳明公复生，当为撵眉。故其平时提诲学者，多主周子无欲故静，易系寂然不动之语，以为能静寂乃为知，体之良能收摄保聚，一切无染，乃为主静，而归寂异时。答郭平川应奎书，其略曰：阳明公良知之教，本之孟子。故尝以入井怵惕、孩提爱敬、平旦好恶三言为证。入井怵惕盖指乍见之时，未动纳交，要誉恶声而言。孩提爱敬，盖指不学不虑，自知自能而言。平旦好恶，盖措日夜所息未及反覆而言。三者以其皆有未发者存，故谓之良。朱子以为良者，自然之谓是也。然以其一端之发见，而未即复其全体。故言怵惕矣，必以扩充继之。言好恶矣，必以长养继之。言爱敬矣，必以达之，天下继之，孟子之意可见矣。阳明公得孟子之意者也，故亦不以良知为足，而以致知为功。又日：思虑知觉与良知不可混。良知者，能发思虑知觉，而不杂于思虑知觉者也。继又作良知辨。读者谓先生语良知，盖尽发阳明公之本旨。数年，先生简出。久之，出晤荆川于康郎山，访周讷溪怡于九峰庵。既归，习静天王寺。 癸丑，先生年五十矣。徙居阳田，是秋游玉笥山，登九仙台。 明年，赵大洲公贞吉期会天池，乃偕友人赴之。至九江，大洲公行矣，遂展谒濂溪先生墓，为书三碑，托九江守更之。于是龙溪适候先生会海天，遂同舟西归。谓龙溪曰：往年见谈学者，皆谓知善知恶即是良知，依此行之即是致知。予尝从此用力，竟无所入，盖久而后悔之。夫良知者，言乎不学不虑自然之明觉，盖即至善之谓也。吾心之善吾知之，吾心之恶吾知之，不可谓非知也。善恶交集，岂有为主于中者乎？无所主，而谓知本尝明，恐未可也。知有未明，依此行之，而谓无乖戾于既发之后，能顺应于事物之来，恐未可也。龙溪曰：近自觉何如？先生曰：一二年来，与前又别，盖当时之为收摄保聚偏矣。识吾心之本然者，犹未尽也。夫谓感由寂发可也，然不免求寂有处。谓寂在感先可也，然不免待感有时。盖久而疑之，夫人心一而已矣，自其不出位，而言谓之寂，位有常尊，非守内之谓也。自其常通微，而言谓之寂。位有常尊，非守内之谓也。自其常通微，而言谓之感，发微而通，非逐外之谓也。寂非守内，故未可言处；感非逐外，故未可言时。此所谓收摄保聚之功。君子知几之学也。龙溪曰：“今于感中寂得否？”先生喜曰：“切问也。岂日能之，收摄保聚焉耳矣。虽然其或免于适越，而北辕矣乎。” 返舟会玄潭龙溪。再问先生以工夫不挠心为言，已而龙溪曰：“何以赠我？”先生曰：“阳明先生之为圣学无疑矣，惜也速亡未至，究竟是门下之责也。”又曰：“公等诸人，其与往来甚密，其受锻炼最久，其得证问最明，今年已过矣，犹未能究竟此学，以求先生所未至是，非先生负诸人，乃是公等负先生矣。复何诿哉！”四方传者以为使阳明先生复生，不易斯语，非啻讽龙溪也。乙卯春，先生将西游白河旧庐，留滞楚之旅舍时，王龙溪至自浙，遂共避暑山中，先生居数月，静久大觉，即所贻蒋道林书，自叙浑成一片者，是也。盖先生自丁酉后，凡数悟然不能无少疑，至是洞然彻矣。寻病作不果白河之行，至九月返舍，而曾夫人卒先一句矣。逾年，赣江水泛，阳田居漂没，因假借田家，泊然不以干意。先生自登第后，台省建坊咸力辞，则又馈坊多至百余金，先生悉却之。然有司仍帑藏积凡数千金，抚台钟阳马公某，知先生家故窭，又以水废，檄理前金，将并致。然已入墨吏私囊久矣。先生惧为官属累也，致书马公，以悉领为辞，事遂得寝，闻者莫不叹服。学宪王敬所、宗沐来问学，又率邑令各致助，少宰尹洞山公台，咸为分俸先生，用构正学堂于洞南。曰：“吾以此集四方士，则拜惠多矣。” 戊午正月，荆川邀会齐云岩。是时，荆川以兵事起，欲与先生共订出山。先生辞曰：“天下事为之，非甲则乙，某欲为未能者，得兄任之，即比自效可也，奚必我出。”荆川意乃寝。次年，先生复徙居于今松原。颜其堂曰：体仁，寻著核丁记。先是吉水籍多虚丁，漫至九万，派差负苦。先生力言当道，核其数为七万，一邑称便。时元相严公，既推毂荆川公矣，乃又致惠问，自京师以出处尝先生。先生答书，愿毕志林壑，辞婉而厉。严公叹曰：“是乃真不要官爵者。” 入冬，以病谢客，屏居止。止所中不复窥户。盖先生自大觉后，其语学者，多言知止。又曰：“钦厥止安，女止此舜汤语学次第。”故扁其室曰：“止止所。”又制为半榻。越冬春，多嘿坐榻间，自是心每前知，凡乡邑事，巨细咸先得，绝未尝露。一日，有南昌儒生来乞书先生，遣问其字，未报已先知，书之果然。或问之，曰是偶然不足道。荆川讣至，哭，始下榻。始先生虽在榻间，然四方书问，未尝不应，族戚交游之休虞，与国事之然否，闻之未尝不致意。盖答然玄嘿，而物无不综，澹然无为，而自无不为。由是，益明儒佛几微之辨。答双江公书。乃驳其专主寂静，又以佛氏之异吾儒，其弃伦遗物之大者，人未必入也。其误人易入者，惟在几微似是之间。今后儒断断辟佛，其身已遗本逐物，反以阻其归矣。乃又止攻其弃伦遗物之大者，则入之者曰：“是大者，吾未有也。彼方自信其未有，而不使之知几微似是之辨，则趋者弗已也。”乃著异端论三篇，专明似是之非，斥释氏精髓之弊，语详集中。盖先生自叙已自信不惑矣，故其书问论议，咸为学者指迷决疑，虽以考前圣不缪，俟后圣不惑可也。时同水乡乡约成，适春饥，先生预择士友，密访邑中窭人，移书郡县请赈，得谷数千石，舟载就哺，量地舣船，刻期散给，按窭差等贫者必济。商价因以沸腾，一邑赖之。 六月，闽广流突吉地，官兵失利，先生贻书两台，得右辖敬所公及叚都司提兵捍。临吉时先生依然室中，而密画赞佐居多，同江一带，约令画。守乡兵万众，名相竞劝，军容整攒，联数十舟，上下警巡，戒客舟毋得近岸，贼莫得渡，一境尽全。次年，邑当造攒，先生念诡洒未绝，乃戒同水乡各都，分置区域，按亩出收，择士友公正者尸之，俾人得自尽，一时称平。于是黄册道陈公，就以册事敦请先生处分，先生慨然身任，终日应酬往来，纷孥一室之中，环席杂语，倾心剖割。虽嫠妇窭儿，咸输其情，故宿弊顿除。贫苦者欢若更生，独富室以其厉己也。故为晓晓，冀挠其事。先生屹不为动，曰：“吾此中若天然毁誉，好丑咸无与焉，夫安得挠。”适王龙溪来访，先生延之止止所，信宿语别，作松原志。晤先生尝移书龙溪致规切，至是复发其概，盖不欲尽也。次年癸亥五月，先生以触寒失治痰，遂病健忘，六月愈。先是钱绪山来自浙，以阳明先生年谱请校裁，迨是编竣序之。略曰：某尝反覆先生之学，如适途者颠仆沉迷泥淖中，东起西陷，亦既困矣。然卒不为休也，久之得少蹊径，免于沾涂，视昔险道有异焉。在它人宜若可以已矣，然卒不为休也。久之得大康庄，视昔之蹊径，又有异焉。在它人宜可以已矣，乃其意则以为出险道，而一旦至是，不可不为过幸，彼其才力能特立，而困犹，夫我者固尚众也，则又极力呼号，冀其偕来以共此乐，而颠迷愈久，呼号愈切，其安焉而弗之觉者，顾其呶呶至老死不休，而翻以为笑。不知先生盖有大不得已者，恻于中。呜呼！岂不尤异也乎。故善学者，竭才为上，解悟次之，听言为下，盖有密证殊资，嘿恃妙契而不知，反躬自求，实际以至不副夙期者多矣。某谈学三年而先生卒，未尝一日及门，然于三者之辨，今亦审矣。学先生学者，视此何哉？无亦日是必有待乎其人，而年谱固其影也。阅者，知先生意所慨望深矣。 是岁，先生年六十，乃预为书，谢绝友姻觞祝，惟四方及门士相继叩请日繁，先生弗以病倦，乃又于止止所后，辟有斐亭。于时杜伟自吴江、周采自安成、刘孟雷自庐陵，鲁乾亨、罗征竹即先生邻戚也，咸先后禀学，向往笃切，及旧游诸君，日聚襟亭中。先生痛惩末世，口耳其教先嘿识，重躬行，日紧精神相蒸，因材有造，不事规条。初至者，诲令静坐反观，俟稍有疑，然后随机引入。故泛常视者，若未尝施教，而稍知寻求者，则皆克焉，而各得其得也。每日环坐，先生相对默然，起立循阑，吟哦上下，或时浩歌从容，指发一二语，闻者莫不兴起。九月间，复病痰，右臂痛，遂废捉笔。至甲子春夏，集有斐亭者，先后不绝。时亭中竹树交荫，林鸟和鸣，歌声日夜不辍，先生日凡三至，虽终日忘言，而精神流溢，真意融盎。饮其和者，自不觉其入之深也。六月间，郡推周少、鲁弘祖躬来请问，先生亲书册以复，章几三。其首日凡与人解释文义，发挥道理，此心甚是明白，言说既毕，此理无存，如此只是说话，说话不济事者，有所倚故也。不知何物与道相当；次日落思想者不思即无落，存守者不守即无欲得，此理洞然，随用具足，不由思得，不由存来，此中必有一窍生生瓊然不类；末曰，言此学常存，亦得言此学无存，亦得常存者，非执着无存者，非放纵不存而存此，非可以幸至也。却从寻求中得来，由人识取。盖先生末年语，学者既言知止，又日一念不漏，曰几先，曰良知，与物无对，可谓渊矣。然未尝语其所得。至是始发明一窍生生无存无不存之实，此岂偶然也哉。 先生久谢弃文字，八月初，门人邗县刘朝重稳，乞其父合肥公墓表，先生曰：“吾不文久矣，重违朝重意。”竟为撰之。又以子世光方省试，亲书白沙公一绝句走示之，盖绝笔也。方与诸生订四季会，令先聚玄潭，会毕诣亭就正。初七，感脾痛，移顷止。至十三日痰作，翼日渐炽，语家人曰：“吾明日行矣。”家长老问疾，睹室中无长物，曰：“甚矣，空囊也。”答曰：“吾平生无所余，穷固自好，吾子归，以是语之。”侄国光再问，笑曰：“死已矣，复何说耶？”十五日中秋辰刻，涌云四起，风雨交至，震惊林木，门人王托、李希稷、周嶅、曾乾亨、刘孟雷偕家族人环侍。先生以意示欲起状，托等扶翼危坐，先生正巾敛手，端嘿如平日，忽见精神若离，连声疾呼，而先生长逝矣。年六十有一。 时暴雨鸣檐，天黯无光，聚哭者充户，虽山谷细民闻之洒泣。讣闻四方，大夫士识与不识，无不悼曰：天丧斯文。驰文告致奠，赙者不远数千里，日踵于道，邑诸生请于台司，祠列学宫之右，门人设主，奉入玄潭阁下。邑令遂扁曰：江阳书院。 方先生之归田也，攻苦淡炼，寒暑跃马，变弧考图，观史其大，若天文地志仪礼典章，漕饷边防，战阵车介之事，下逮阴阳卜筮，靡不精窍，至人才吏事、国是民隐、弥加诹询。曰苟当其职，皆吾事也。至五十前后，睹时事日非，始绝意仕宦，然饥溺由已，挞市引辜之衷，未尝一日不业业也。当事者例荐、特荐，章罔虚岁。天下士想望其出，以卜治平，虽先皇重于起废，台臣有甘被廷杖而言不已者。今天子即位，多召用旧臣，天下士咨嗟叹曰：悲夫！念庵先生不逮直于是，盖又有重悲焉。先生尝言，孟子之后学者，本末倒易，信哉！然礼记者犹日，自中出生于心，未尝主理为外也。宋儒继出，发愤启明，濂溪明道倬乎尚矣。厥后取必在物为理之，一语遂断断主理而外之。其析若缕，其争若仇，其多若九牛毛，其极至窜易孔氏之言，破除明道之语，以自果其说。其求，尧、舜、禹、稷、伊尹之心，则案迹以索，其似其训夫子之归仁中庸之上下，察孟子之万物，备程子之莫非已，咸专主于仆索。苟有日是皆自中出生于心，则必诋日，是何异二氏之以心法，起灭天地、山河、大地之为妙，明心中物也。噫其左哉。彼盖惩日，二氏之弃伦遗物，咸有本心之失，不知二氏之失，非心之罪也。今夫手主持足，主行常也。有惰者焉珍其手足，不肯一举而投，是岂手足之罪哉。心之体，主明物察伦常也。二氏珍其心，不肯一用于伦物者，彼盖有夺也。今乃遂以罪心，必日理不生心可乎？理之说昉易系，系日，易简理得道之说，昉虞舜舜日道心惟微，中庸语道日率性，孟子语仁日人心。彼世儒不抹而置之，则强解以附其说。譬之索形于影，索音于响，索曰月于重渊，伥伥终其身，道不与心谋，学不与政通，虽甚贤者，亦皆隳于彼长，而我长之为义。训诂者，悦其似辞章者，便其博。知谋者假其迹。语唐虞三代者，不求其本，而齐其末。而帝王之心政，不可复希矣，奚独孔氏一厄已哉。明兴陈白沙公，学为知本，天下反诋为禅，后数十年，阳明公作独手抉重阴，掀揭白日，身犯群哓号呼，以挽天下之士。其要在致吾心之良知，于事事物物之间，则事物得其理，而无不格矣。是谓致知格物。其与旨旨与明物察伦，虽数千载若出一语，天下始疑为禅，已而信之者众，及门之士翼而明之，彰彰行矣。其后有玩弄于知识，纵任乎气机，驰骛于言说，沉浮于老释，莫能实致其良知。是盖知求道于心，而又莫知吾心之有天，则此孔子所以裁狂简也。气质之不美者，益恣益远，其极至妨人病物，疑阻天下向往之心，正先生所谓任心流行者之弊。夫任心流行，与离心言道者，其为祸道埒焉。斯又阳明公一厄也。天佑我文，先生中起，兼江陕之灵秀，禀阴阳之正气，孝友通神，明忠诚坚，金石洁白，寒冰霜凝，重峻山岳，盖自少然也。比长闻学，迈往仔肩，退乎恭默，逊以入也。确乎躬行以日履也。湛乎感应之常寂而非虚也。问乎先几之常复，而非念也。兢兢乎严细行之矜，而非小也。属属乎尽人物天地性，而非大也。浩乎环跞于四方，而非动也。寥乎屏坐于木榻，而非静也。至于一切知见、气机、言说，以逮老释，似是之非，咸不得参。故读中年移道林之书，则知其大觉之后，经纶为已分读。末岁告少鲁之语，则知真得之余工，夫不足言，盖自其生平用志不分，竭才凝道。已驭驭乎达天德、入圣域，若未见其止也。矧窥其际乎！爰自廿年以来，天下尊慕师表，奉其片言，成为取衷。上自王公，下迨畸士，语天下真儒，必日先生。故良知之训，先生与人同也。至其不言，而人莫不信；不动而人莫不从。俾天下皎然知末学之非，而尧舜孔孟之绪，必在于是，则自先生而定，先生不得与人同也。此岂能以声音笑貌为哉！易系曰：苟非其人，道不虚行。又曰默而成之，不言而信，存乎德行，先生以之。先生才六十耳，乡使先生不大，行得久存，以极其所诣，长为斯人指南，又不知保如也。今皆已矣，此直所重悲也。 直少负不羁，沉湎辞章；既壮见以文辞，先生劝归；身心乃北面而禀学焉。当其时窃窥先生虽综志圣功，犹取二氏所长，以相激发如响，所叙者是也。至其择人而教，慎物而与，又若近于可者与之之流。及直出而仕就正四方，年比四十，始知所往。既归闻先生声欬，而睹诸其行事，崇而能卑，介而勿刿，至周而无比，至近而不亵，蔼乎达人伦日用之懿，廓乎寡意必固我之私，而醇然当天道人心之正。最后读异端，论明辨几微，乃知先生之于二氏，匪独指瑕，实用攻坚，其于彼之所长，非拒之不动，乃足乎此无待于彼，是真不动也。盖绰乎得尧舜、孔孟之正脉，二氏乌得而比之。生平敬老慈幼，哀恂属妇，故人孤嫠，在数千里外者，必托全之。有诵孝廉忠节事，虽远若自己出其见篇章，未尝不三致意。雅诵程伯子尽分之语，每书以示人，意肫如也。末年尤以成人材、厚风俗为任，尊贤、容众、嘉善、矜愚，无论贵贱，贤不肖，接者无不醉心其教。虽不事言说，然颊焉。若掬婴孩而不以己主，若食贫子而复诱以生道。凡被教者，荡乎如睹苍曼，恢乎如游溟海，穆乎如滁条风，而饮甘露；焕乎如就春阳而临秋水，又如窭人见富人之乐取不皇。乞金而返。以铅铁杂物倾献之者，诚縻于虚而移于大也。所谓乐取，而与人为善者，先生又身有焉。当直之归，而求正也。先生辄指诃曰：“是子所谓目长而足短者，自数年来，妄有禀质，始业印可，盖尝以本心天则为请。”先生谓吾儒所以异二氏者，正在是。又复曰： “仆近于执事之学，洞然无疑斯学，其有赖乎？”方解官为终身依归，而先生期往矣。同门相见，哭日： “先生晚年期子甚不尠，子归晚矣。然怀有终，请憾不逮先生之存，泰山颓矣！江汉远矣！直将何所赖，以不负终身，此又直之所重悲也。直舍是诚，无以既厥，衷乃承同之命，勉为状述粗。若编年虽不遗烦碎，而靡敢缘饰。要令观者知先生之学，与年俱升，庶可以得指归之大都矣。然先生不事言说，而直之言若繁而缛何哉？呜呼！直岂好言哉！直亦有不得已焉。俾后之君子，诚以是得先生之指归，则直之千百言，犹无言也。惟有道仁人秉斯文之正麾者，其必垂采择焉。”先生娶鲁夫人，太仆卿三符公某之女，有贤德，生子即世光，克世其学，娶万安刘郎中现女，侧室某氏，生奕光。孙某某。先生少喜为文，强年弗以屑意。然四方谒文者，履常填门，著作为最富。刻抚州南畿者，漏且泛。今吉水前令王君篆，今令苏君士润，谋辑全本，分内、外、别三集。方梓存邑中，统凡若干卷。

《四库全书》衡庐精舍藏稿卷二十三